如果再回到地震以前的生活,能习惯吗?我问杨松峰。
这个来自四川茂县16岁的羌族小伙子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应该也能习惯。只是担心在学习上,老师会没有那么大的耐心。杨松峰已在北京私立树人·瑞贝学校(下称北京树人学校)生活和学习了一年。
和杨松峰的对话是在火车上进行的。7月4日晚,杨松峰踏上了从北京回四川的火车。今年8月底的时候,他将到由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下称儿基会)和山东日照钢铁有限公司(下称日钢)投入上亿元在成都双流建立的“安康家园”中开始新的生活。
去年6月份,由于家园和校舍被毁,受儿基会委托,北京树人学校接受了包括杨松峰在内的126名来自四川重灾区的中小学生,他们大部分是羌族。和杨松峰一样,这些学生都在7月4日晚上踏上了回川的火车。由于儿基会和日钢迁建了有百年历史的棠湖小学,并扩建了国家级重点中学九江中学,这126名孩子和先期从日照回川的500多名孩子一起,都将到双流“安康家园”生活,并将被集中安置到这两所学校中学习。
据了解,日钢将通过儿基会再次捐赠2亿元以上的资金,为这700多名孩子提供全方位的资助,直到他们完成学业。
深山处的家
经过40个小时的日夜兼程,从北京发出的火车在7月5日早上5点多到达了成都。在乘坐4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到达茂县县城后,又换乘了一辆小汽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驶,攀越了危险的崎岖山路后,终于到了杨松峰位于茂县三龙乡黄草坪村大山上的家。杨松峰家的房子在地震中成了危房,新房子现在还在修建中。
杨松峰的爸爸在地震中为了抢救别人被压在了石头下面。两个哥哥分别在成都和天津读书,只有妈妈一个人生活在稍作加固的危房里。
“要不是因为还有孩子,我真不想活了。”杨松峰的妈妈悲叹着。这个只有40多岁的女人的脸上,雕刻满了岁月的沧桑,皱纹深深地烙进了她黝黑的皮肤上。她挽起裤腿,让我们看她小腿血管上一个个的凸起:这是经常爬山路引起的静脉血管曲张。因为没有钱医治,只能忍受着没完没了的疼痛。杨松峰的爸爸去世后,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卖花椒的收入,年收入两千元左右。
在杨松峰的家里,除了一张席梦思床垫,再也见不到任何现代化的设备。黑洞洞的房间里,横梁上挂着几块腊肉。邻居家一只瘦弱的小狗跑过来,好奇地注视着我们。门口猪圈的臭味弥漫着,几只猪哼哼唧唧。“猪是用来自己吃的,不能卖钱。”杨松峰的妈妈解释。最让杨松峰妈妈欣慰的是,儿子懂事,也知道学习了。“树人学校教育的比爹妈教育的都好”。在树人学校,杨松峰给去北京看他的妈妈第一次洗了脚。“妈妈很高兴”。
“我要好好学习,以后一定要考到北京。”杨松峰说。在去北京前,杨松峰是个“小混混”,并不喜欢学习。在北京树人学校老师的帮助下,他树立了学习的兴趣,并且喜欢上了北京。如果没有在北京的这段经历,他可能也不会将自己的未来和北京联系起来。
杨松峰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一年的北京树人学校。在那里,有温暖他心灵的志愿者老师:他们有的天天给他补习数学,甚至都顾不得吃晚饭;有的冒雨帮他去邮局取东西,衣服都淋透了;天冷了,一个志愿者把自己的毛衣脱下来给他穿,对他“比亲人还要亲”。他也舍不得陪他聊天,打开他心结的树人学校的副校长王义。
8月底,杨松峰要到双流生活和学习。无论他是否舍得北京,舍得北京树人学校,这个城市和这个学校,将不会再给予他像去年那样的温暖。在杨松峰面前的,是未知的崭新的生活。去年的一切,是翻过去的旧篇章。
王义副校长对要回家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
约法三章
对于其他125个孩子来说,也是同样。北京树人学校给予他们的温暖已经永远地成为了一种回忆。在那里,他们得到了太多人的关心: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亲自去关心和接见他们;他们见到了航天英雄、奥运英雄、球王贝利;与李宇春一起唱歌。他们观看了奥运会,游览了长城、故宫。企业家来了,给他们捐款捐物;志愿者来了,帮他们辅导功课,关心他们的生活。树人学校的老师们对他们也照顾的无微不至。“孩子们露出了像爆米花一样的笑容”。王义形容。
王义,这个树人学校为了照顾和管理好这126名孩子而特意任命的副校长,和孩子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他的眼里,这群来自灾区的孩子有着“大自然的绿色思想”。“他们虽然穷,但是有骨气,有尊严。他们纯朴、乐观……”王义用了一大堆形容词来描述这126名孩子:他们勤奋,友爱,乐观……孩子们就要回到自己的故乡了,王义却也为这群孩子担心:他们在北京得到太多人的关心了,回去之后会不会迷茫?会不会不适应?“孩子们太小,我担心他们会把握不住自己”。王义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学校时有的孩子就出现过不太好的行为。浪费本子,袜子脏了不洗就藏起来扔掉……”王义说,“还好,老师们关注着孩子们出现的变化,会及时地纠正他们的行为,但是他们回去后呢”?
王义对孩子们千叮咛万嘱咐,对这126个孩子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前三天一定要在家陪爸妈,不能只顾自己出去玩;第二,不能嫌家里的饭菜不好吃,因为你们的一个眼神就可能刺伤他们的心;第三,要把别人送给你们的礼物送给父母。“家里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你们都要去面对,‘子不嫌家贫’,要积极参与家乡的灾后重建工作”。
对于杨松峰来说,在养成了洗澡、刷牙这些城里人的卫生习惯后,再回到大山的家中,重新适应不需要太注意个人卫生的环境也许不是很费力的事情。但是,他能否适应新的学习环境,在老师没有对他足够的关注的时候,他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保持学习的热情,这是让这个羌族的小伙子最没底的事情。
要允许孩子们痛
地震后,幸存的孩子们失去了家园和学校,儿基会和日钢的帮助让他们感受到了社会的温暖,在经历了丧亲之痛后,得到了不是亲人却更似亲人的无数人的抚慰。他们的学业也没有荒废,甚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正如杨松峰所说,“以前想混完初中就算了,但现在我有动力了,我要努力学习,将来学技术,当工程师,为家乡建设出力”。
但是,毕竟,他们是一群经受了地震灾难的孩子,是从贫困闭塞的家乡转移到繁华都市,又从那里,重新回到故土,然后再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生活和学习的孩子。就算是一个身心健康的成年人,在这种落差巨大的频繁的迁移中,也不可能会很快的适应。
“要允许孩子们痛,要明白孩子们出现的低落的情绪。”首都师范大学心理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萨提亚北京教育咨询中心主任郭晓洁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即使在面对正常的搬家、转学的情况时,也要经历很长时间的适应期,何况是在非正常的情况下这种落差巨大的转移的情况下?郭晓洁曾在地震后不久,就带着团队奔赴灾区为灾民做心理辅导。
郭晓洁认为,对孩子们来说,不是像成年人想的,物质条件丰富就是好,孩子需要的是稳定安全感,需要的是属于他的,可以主控的地方。“不管家穷不穷,孩子是属于这个家的,带他离开,他就会非常难受。孩子与家连接的这种安全感被隔断了。这种影响对孩子来说是终生的。成年后,除非接受专业的指导和治疗,才可能回复正常的状态。但是,没有安全感和操控感的这种感觉可能会带着一辈子”。
还好,孩子们到双流后,稳定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也是可能实现的。郭晓洁建议,在这个新的学校中,要有稳定的支持系统,不要再有新的变化,包括陪伴他的人和老师。能够相对稳定。“换新环境和新面孔对孩子是最大的不利”。另外,要找到专业的心理老师给孩子们辅导,在给予孩子支持、安慰和接纳的同时,要对孩子们进行正向的引导,而不是一味地去制止和批评他的行为。
“不要给孩子们讲太多的道理,比如告诉孩子们要感恩的道理,这是成年人的思维。让孩子们感恩的同时,已经让他们觉得欠了别人的东西了。孩子们的心里不可能接受这些道理”。以前的老师不要和孩子们断了联系,要继续给他们鼓励和支持,帮助他们慢慢地适应新的环境。“这种转移对孩子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也必须要学会去面对,这才是他们的人生”。
把他们当作普通孩子
新的篇章将很快在包括杨松峰在内的700多名孩子们的面前打开。日钢和儿基会为孩子们提供了充足的物质保障,他们的行为是值得赞赏的。但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向这些孩子们传递一个企业的爱心,如何去呵护这些受过地震伤害的幼小的心灵,并让他们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这是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的命题。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接受了别人帮助,会觉得欠了人情,并背负上压力。对于有责任感的孩子而言,也同样会感受到压力,这是人的本能。“所以,在给孩子们传递信息的时候,要让孩子们明白,自己因为有上学的需求,又有人愿意满足他们的需求。这种因果关系是自然而然的发生的。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他们主动的一种选择,而不要让孩子们有企业大包大揽,他们被操控的感觉。这会让孩子们感受到压力。”郭晓洁说,人都是希望能自己做主和自己去主动地选择的,一定要在适当的场合给孩子们传达这样的信息,激发孩子们积极性和责任感。
灾难过后,让孩子们明白怎样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这将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而孩子们如何能赶上这一课,这对在未来照顾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老师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对儿基会和日钢下一步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而对于社会上关心这些孩子的其他人而言,重要的是要做到,将这些经历不平凡的孩子当作普通的孩子来对待。不要认为这些灾区孩子得到了太多的关心就要求他们去做的更好,去更多的回报社会。不要让孩子们终生背负着受人恩惠的枷锁,让自己的一生都处在偿还的状态。他们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有正常的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的权利,不需要周围的人不停地提醒他们要“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