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落第读书人真不容易 |
 
一个熟悉于士林也传于民间的小故事,说是有个久试不第的落泊书生,诗文颇佳,传颂于乡里。见到身边不平之事,他常常赋诗讥讽,就连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也难逃其笔伐。一日,他独自饮了半壶老酒,头晕耳热之际,诗兴大发,展纸挥毫,县太爷贪婪形象顿现笔端: 柱头白蚁仓中鼠, 直堪与君相尔汝。 鼠蚁犹在暗中偷, 君取不输白日虎。 诗成后,有好事者送呈县衙。衙役皆认为以犯上之罪名抓捕书生下狱,县令摇头不许,说他不能做杀弥衡的黄祖,降服书生应当另寻妙策。自此后,书生是食有鱼而出有车,相随县令出入于公门,笔下诗文愧少,案牍渐丰。 这个故事向来被看成是古代恃才傲物的读书人,处在穷途未通之际,困居陋巷,表面上安贫乐道,轻富贵而蔑王侯,心里却无一日忘记自己虽身在草莽而志在朝堂,也无一日不在给自己制造登上政治舞台的机会。一旦好运降临,这些“野鹤”便欣然结巢于衙檐之下。从此他们也就背上了“为五斗米折腰”的耻辱名声。 然而,读书人谁不清楚做人要有“贫贱不能移”的品格,为什么他们还要“口非心是”,投靠权贵放弃读书人的根本?我想不为别的,只为当时社会提供给他们的人生出路太少,在众生争挤的科举之途外,落第的读书人若不依附官府就几乎无路可走,要想恒久地保持这种品格也太为难他们,也不切实际。 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指出,在中国封建时代,来自寒门庶族的读书人,他们身上所维系的不单单是自己个人的前途,而是整个家族的命运。先是家族里大小人丁都要节衣缩食供养他们读书,获取功名加官晋爵之后,他们要反哺整个家族,这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内在原因。承载着巨大经济压力和精神负担的读书人,不是人人都能走通这条科举之途,据有关资料显示,进士的录取率仅在3%左右,会员、解元的录取率要稍高一些。在实行科举制度的一千三百多年里,一共产生进士十几万,举人一百多万。科举考试通常是三年一次,放榜后,没上榜的读书人如果经济条件还能勉强撑得住,都会在这条道上继续俯首潜行,“五十少进士”的现象太正常不过。而生存环境已窘迫到崩溃边缘或年事已高的落第书生,就只能“鬓毛如雪心如死”,含恨告别举业了。他们往后的人生,大多数是在孤寂、落寞、变态中度过。范进们中举后有多喜悦,孔乙们落第后就有多悲凉。那么,他们的余生将何去何从,又是以何为生呢? 封建社会有四种主流身份:士、农、工、商。选择从商,那时商业很不发达,商人也不像今天的企业家们如此风光,走到哪里到都有人跟着前呼后拥。相反,商人是社会中的最下等公民,被社会整体所鄙视。不但自己这辈子踏上仕途无望,连子孙后代考取功名的资格都没有。据齐如山先生说,只要参加过科举考试,哪怕是未考取的童生,都享有与县官平起平坐的资格。而即使是家藏万贯的巨商大贾见到县官,也得站在一旁听候吩咐。因此,除了那些对仕途彻底绝望的人,一般来说,都不会从商。做工匠(也包括像今天的科技工作者),也不是个好选择。封建社会的工业和商业一样,很落后。制作工艺技术、技巧会被人们视为“奇技YIN巧”。从明代伟大的科技著作《天工天物》都没被《四库全书》所辑录,就知道工匠们的社会地位有多低了。封建时代的读书人除了官宦之家的子弟外,基本上是来自耕田种地的农家。他们在读书之前就是农民身份了,要是甘心于务农,当初又何必费这般力气去读书? 科举制度作为一种选拔能臣干吏的方式和手段,在考试内容和规则制定上存在一些毛病,但其本身并没有多大错误。直到今天,政府部门招聘公务员不仍然还在采用考试方法吗?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对科举制度不但没有全盘否定,甚至对“八股文”也采取宽容态度,他说八股文所测试的不是考生掌握了多少知识,而是测试考生的处理新问题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他将来为官处理事务时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科举制度最大的弊端,是体现在解决落第读书人出路问题上。在当时社会的四种主流身份中,有三种是他们不愿或不能去选择,剩下的依然只有“士”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生期望。 落榜下第的书生,常年都生活在压抑之中,因为社会从不关心失败者的心理感受,也没人会考虑是不是所有有智慧的大脑都适合去考试?在只问结果辉煌不辉煌,不问过程艰难不艰难的科场上,他们的失意,无疑预示着他所在的这个家族就基本上断绝了成为名门望族的可能。在功名榜张帖前后的瞬间,他从家族的“希望之星”一下了变成“霉运之星”。从此后,他要忍辱含垢,努力调整好心态,来面对周围人群甚至是亲人所投来的轻视、失望和怨责的目光。他又重新回到与自己脐带相连的身份序列中去,像父辈、兄弟们要那样,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这辈子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在科场上没能做到“雁塔题名”,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总有一天会寻到机会,来最大限度地弥补这个人生缺憾。 在大居士南怀瑾先生看来,中华文化思想的本原应该是《易经》。无论是孔、孟、老、庄还是诸子百家,他们的思想都是以《易经》为依托衍化而成。《易经》里有两个最基本的概念:阴和阳。阴、阳在哲学上是一组对立统一的矛盾。中国人在为人处事方面,处处都离不开阴阳二字。如果说在朝的读书人是阳,那么在野的读书人就是阴;官吏是阳,幕僚就是阴;表面上待人接物的方式方法是阳,暗地里为自己盘算进退的分寸拿捏就是阴。落第读书人既然不能拥有“阳”光灿烂,获得主流身份,入朝为官,那就只能争取“阴”的一面,去官府做幕僚。社会为做官设立了科举制度,却没有为招聘幕僚提供晋身之阶的规则。他们只有依赖个人能力,想方设法来达成“西宾”的目的。 读书人应该是社会的表率。这句话在乍看之下是没毛病,但生活已到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还要他表率下去,这恐怕就不人道了。真能做到这样,数千年来,仅颜回一人而已。常人终究抵挡不住锦衣玉食和能让自己施展才华的诱惑。故事里的落泊书生,不排除是读书人中的奸猾之徒,他的虚伪丑恶的嘴脸当然要受到鞭挞。但也有另一个可能,也许是他在揣摩透县令的心理后,在幕僚位子竞争异常激烈的前提下,才不得不作讽刺诗,以完成他成为“西宾”的夙愿。他的策略只是万千落第书生谋求出路的策略之一,不过比其他人更为有才也更为高明。在他的心理或许依然没丢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价值观。但他这种做法却先天性地存在风险,因为若是被有“酸葡萄”心理的同行看到,不需加工,就能把他描述成一个没有气节的读书人的龌龊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