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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济宗风化边表——清季高僧赤松和尚与瞿脉禅师合论 |
 
临济宗风化边表--清季高僧赤松和尚与瞿脉禅师合论 作者:张新民 提要:赤松和尚与瞿脉禅师乃是清代初年西南地区颇为活跃的两位著名高僧。他们继承临济宗风,发扬破山禅法精神,以各种方法应机设教,彰显不可言说的不二法门妙义,不仅接引了大批有心求道的学人,而且也化导或改善了边地民众的文化风气。特别是赤松和尚创辟弘福道场,整顿丛林清规,瞿脉禅师继起接席分辉,不断深化黔灵境界,更在西南佛教史上占有特殊地位。赤松-瞿脉禅法世系延绵三百余年,中间虽有兴衰起落,但至今仍传承不坠,更可见其影响之大。本文着重论述他们师徒二人的悟道因缘,舒卷自如的禅修智慧,以及开辟黔灵道场的经过,接引学人的方法。目的在于凸显明末清初西南禅宗的特殊智慧成就,揭示其空前兴盛的原有历史真相。 关键词: 赤松和尚 瞿脉禅师 黔灵道场 悟道因缘 禅修智慧 明末清初贵州、云南佛教的发展极为兴盛,亦可说是龙象蹴踏四方,法音声震天下的时期。其光耀气势之宏阔灿烂,甚至较之中原各大省亦毫不逊色。不仅明清之嬗替钜变造成士大夫耽禅悦、遁空门的一时风尚,而且佛门内部也涌现了一批解行不二、弘化一方的龙象人物。佛教心宗在边地的发展既代表了西南禅宗的智慧成就,同时更深化了地域小传统与中原大传统互动过程中的某些特殊内涵。赤松和尚与瞿脉禅师便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位宗门大匠,他们的悟道因缘及弘法活动正可显示当时佛法心灯朗照西南边地的空前盛况。 赤松是传临济正宗三十三世大和尚,创办黔灵弘福道场的开山祖师,破山大师再传弟子,敏树和尚嗣法弟子。他一生往返于滇黔两地,四处宣说佛法妙音,培养大批宗教人才,也是西南佛教界的一代法门宗师,禅宗思想史上的著名大德高僧。 赤松和尚(1634—1706),法名道领,别号黔灵,赤松乃其字,俗姓韩,名景琦,明崇祯七年(1634)四月二十四日生于四川潼川东塔山青藤坝,排行第五。父中轩,母谢氏,为当地望族。六岁时父亲见背,由哥哥抚养教育,幼年已感生灭无常,哀叹甚深。叔父见他家遭变故,又聪颖过人,便接入潼川城中,研习儒学。一年未满,值明末战乱,兵戈纷扰,乃过继杜家为子。不久避难入黔,家人为之议婚,希望他走儒学科举的道路,赤松概坚执不从,转慕佛教不生不灭之理,誓愿修行探求人生究竟。因厌家居俗扰,于是与邻里袁氏子结伴,入息烽南望山结草为庵,念佛收心,修头陀苦行。将近百日,袁氏子不耐艰苦,私自奔回。赤松则更入深山大箐,继续修行,勤苦不懈,虽骨瘦如柴,形如非人,仍不改初衷。如此苦修年余,被跟随袁氏子找寻的父兄发现,他才被迫返家。赤松返家后,依然茹素,不事家室,先定之亲,亦毅然退绝。家人见其如此,乃听任出家。赤松从此遍参名师,开始自己漫长的学佛生涯。 再度离家求法,赤松初曾混入外道,旋即觉知其非正法,乃即舍弃。对真正发心修行的人而言,无论顺境逆境,都是助道的因缘。赤松虽误入外道,但却增加了寻访真善知识以求取正道的决心。果然稍后不久,他就欣逢善缘。顺治十年(1653),赤松听说灵药慧宗由浙江天童山入黔弘法,乃前往贵阳药王庙参谒。灵药(1604—1670)为密云大师得法弟子,一代宗门耆宿(1),长期活动于滇黔两地,法席颇盛,道声甚远,一生为接引他人说法不断,而又以为根本就了无一法。圆鼎和尚《滇释记》卷三记他参访密云大师及悟道前后因缘说:“时闻密云开法金粟,师(灵药)住参,圆具,授以‘万法归一’语,参之服膺。未几,密迁天童,命师往小北河作园头,师忘餐历究,忽一日执锄定去。同寮寻至,问曰:‘你在此作么?’师举锄打云:‘非汝境界。’即说偈云:‘娘生真面目,处处不会藏,塞满虚空界,随缘作主张。’遂呈密,密曰:‘你主张个甚么?’师喝,密把住,再道:‘看!’师云:‘棒下无生忍,当仁不让师。’密连棒,师连喝而退,遂有省。”足证他在密云门下,工夫颇有得力处。至于法号灵药之得名,则因曾主药寮,凡经其治疗者,均无不痊愈。他见赤松求道心切,对他说:“汝年纪尚幼,求示个甚么,既在外道,将从前所作,一一说出,行好就是。”赤松说:“和尚言年幼修持甚么,弟子实为生死事大,斋戒多年,若不开导,何以行持?”灵药伸出一脚,问道:“会么?”赤松回答:“不会。”灵药大笑说:“老僧一脚头也不识,尚来请开示!”赤松跪下请求:“弟子实为生死,初参果是不知。”灵药禅师见他心愿真切,答应他的恳求说:“既为生死,将万缘放下,参个万法归一,勿生二念,行到水清月明处,看一归何处”。于是灵药替他披剃,取法名为道领。 明代憨山大师《梦游集》云:“从上古人出家,本为生死大事,即佛祖出世,亦特为开示此事而已,非于生死外别有佛法,非于佛法外别有生死。所谓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所以达摩西来,不立文字,只在了悟自心。以此心为一切凡圣十界依正之根本也。全悟此心,则为至圣之大乘,少悟则为二乘,不悟即为凡夫。”赤松和尚一开始就以生死对立之突破,作为生命秘密探求的入手悟觉工夫,以求能有一终极性的彻底解脱,从而真正契入大乘菩萨道胜义谛境域,像灵药这样的明眼禅师,自然一眼即可勘破是龙象大材,所以他的有意探问及机缘接引,已在暗中预示了赤松未来悟道的必然和应然。而以“万法归一”为参究话头,正是他自己当年妙修悟觉的得力处,现在用之于赤松身上,则是要他凭一团疑情参究,最终从生命深处唤醒旋转乾坤的伟大启迪力量,从而彻底悟觉人生宇宙、天地万物的真实实相。赤松聆受恩师棒喝诲示之后,生命也开始展现新的修证进境,自此更以法器自任,勇猛精进,兢兢磨励,务求了明至圣之大道,证得生死之智慧,打开向上全悟之一路,不到“水清月明”之处,绝不可能有任何人生之休歇。 未几灵药有滇中之游,行前指示赤松礼西识和尚为师。西识为灵药印证弟子,于贵阳白云寺开法(2)。赤松在西识处,行住坐卧,语默忙闲,恒苦参“万法归一”话头,如靠坐须弥山,稳稳密密,又如千斤压身,放舍无暇。为进一步澄清疑情,彻底证知一念未生之前境界,他又前往云南五华山,再谒业师灵药和尚参学,苦究“万法归一”之旨。这样经过三年修学,一日夜深危坐,灵药问他:“你会老僧已有三载,所做工夫只是万法归一,此万法归一之一,是何境界”?灵药屡问,赤松俱不能对。次晨灵药告诫说:“你若不精进,早悟解脱,稍有差错,丢失念头,岂不可惜青春光阴?”赤松自此限定日程,誓愿不分昼夜,勇猛提究,必悟方休。 精勤猛参半年,赤松始觉工夫凝成一片,荡逐不散,总是“万法归一之一是何境界”话头现前,将天地万物寂然悄然收归一处。一天除夕晚上,赤松又危坐苦参,入定之后,即恍然感觉一阵真风,历历明明,空空荡荡,不出不入,自在快乐。突然爆竹骤响,灯花闪烁,赤松猛然惊觉,当下彻悟。原来生命本自圆满,天高海阔,水清月明,何来葛藤,何有遗阙?“万法归一”的去处,乃是“白云消散尽,明月一轮圆”的浑融境界,亦即杂念(白云)散尽,佛性(明月)呈现的美妙时节。这一证悟次日就得到灵药和尚的棒喝许可。从此赤松如卸重担,身心快畅,作事有主,无不自得;出生入死,任生任死,超生超死,无有毫发沾滞;而一切经论过阅,心中无不了然。尝有偈颂一首,自言其悟境云:“菩萨本来是圣贤,一任无差遍大千;非笔非纸非人画,还从火内出金莲。” 赤松既彻底了悟自心,廊清“万法归一”之旨,仍以“悟道容易守道难,守道容易了道难”自勉。他深知佛道玄远,妙义无穷,虽已知其入处,却不能轻易自足,若要真正圆满内在生命本来具足的果道,就应把证后修行与发心修行看成同样重要。于是他一瓢一笠,登山涉水,继续访求名宿,广参善知识。尝谒燕居禅师于平越(今贵州福泉),燕居为入黔阐教高僧,亦破山嗣法弟子。众皆劝赤松从燕居受学,赤松以“有业师在”辞行。自此以后,赤松葛藤斩断,草衣木食,甘苦自乐,依业师西识和尚,开建白云道场,早晚随众作务,虽灰头土面,心力憔瘁,亦不动声色,可谓日日劳作,日日修行,见性了悟与实践体证,二者圆融不二。西识和尚感其护法勇猛,誉之为佛门颜回。一日与师阅《华严经》,至《如来观相品》如来与诸天子说法:“诸天子常闻天鼓之音,非从东方来,亦非从南西北方四维上下来,此天鼓之音不生不灭,如我说法亦复如是”云云,赤松猛觉全身幡然放下,物我打成一片,大悟从前所得,即是佛经宗旨。自思艰苦为僧,常理终非远大之所,于是作偈云:“做个朦胧且学痴,淘金岂假弄沙堆;灰头土面思其日,温裕和光且待时。远蹇纵能千处短,道圆终始一般齐;何须说甚有无理,仍入寒炉拨死灰。”赤松得入此悟境,复飞锡游滇,欲再省灵药和尚问禅。途中谒灵隐禅师于募役司(今关岭、柴云一带),灵隐亦出破山门下,二人问答深契,大得感应道交之趣。留居月余,赤松有《双师山紫云石室颂》云:“狮王独踞紫云霞,百兽潜踪畏爪牙;此地窟深威自远,吼声一震彻天涯。”(3)灵隐以“此老作也”许之。赤松辞别灵隐,往云南天灵山重参灵药和尚,又屡有悟入之处,生命气象更加不同凡响。一年后复自滇返黔,在灵隐处受具足戒。这一年,赤松约三十岁。 从灵隐和尚受具足戒后,赤松复返回白云山数载,重与西识和尚共建白云寺,工毕即往遵义参敏树和尚。敏树为赤松同乡,亦得破山大师心印,乃留住之。次日,赤松即呈上偈颂以求发明,欲亲承敏树印证,并在敏树门下参悟数月,大得法门宗旨。临别时,敏树告诫说:“老僧见汝有远大之器,此去深隐,不可轻举妄动,隐深缘熟,自有天龙推出,莫强为也。”敏树并为他书谒语付佛子,赤松得此受记,遂成为临济禅宗三十三代正宗传人。 赤松受敏树付嘱,仍回白云寺习禅。他混俗和光,深隐不露,康熙六年(1667),忽接西竺禅师寄书,谓都司张光焕仰赤松高名,请住贵阳药王庙寿世禅院。赤松时年三十四,乃前往弘教说禅。贵州督抚司道俱临席听法,一时声名大振黔中。康熙八年,赤松于寿世禅院闭关,三年韬光,了彻菩提。千日期满之后,巡抚曹申吉率文武宰官居士千馀人,共造法衣法被,迎请出关。赤松得诸檀越护法,乃结制传戒;期满解制,遂发愿纵情山水,另辟驻锡胜地,虽猿猱虎豹之处,亦敢有所不辞。 康熙十一年(1672)春,赤松偶策杖至大罗木山,见层岫迭出,一径通幽,万峰环翠,中结平原,洞天福地,清雅绝伦,大有玄象之趣,洵为选佛之场。而业主罗妙德,亦发心喜舍,黔省大小各宰官,又慨然乐捐,赤松遂去城入山,剪土代茆,植树开径,营殿建楼,置田引水。沥胆披肝,艰苦备尝,终使昔日虎豹之宅,狐狸之居,变为贵州选佛之场,清净庄严之域。巨刹规模初备,即名曰黔灵山弘福寺。“弘福”二字乃“弘佛大愿,救人求世,福我众生,善始善终”之意。黔灵山寺之开创,即始于此。此后又经过三十年的擘划经营,黔灵山遂成为贵州第一名区。时人以为“遥映天童、曹溪、庐埠、嵩少,并传不朽;且上续鸡足、峨眉,直追西域,是又在嗣赤松之者”(4)。赤松亦有题壁诗二首,自述黔灵胜景:“青山隐隐白云横,一片闲花野色晴。溪上数椽茅屋隐,绿阴清画有书声。”“翠嶂清溪跨白牛,乐眠水草已忘忧。横吹铁笛无腔调,水月松风一韵收。”当年赤松建刹种种遗迹大多尚在,如今都已成为后人观瞻的著名景点。 赤松初辟黔灵山,即不辞劳苦,开堂说法。赤松禅法,亦农亦禅,农禅结合,著衣吃饭,运水搬柴,本自圆成,了无挂碍,大得百丈遗风。而玄机独唱,凡圣扫除,妙谛融通,洞达本源,机锋棒喝,随方接外,有纵有擒,有收有放,更大振临济宗风。特别突出的是,其禅法虽不假语言文字,亦不废语言文字,即本体即功夫,即形上即形下,顿悟与渐修兼顾,生死与涅槃合一。可谓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又不必规矩,较之区区棒喝,所得尤其为多。故门下弟子称他:“一物不将继祖风,随机应变用无穷;粗拳辣掌亲分付,奕叶花开处处红”(5)。由于赤松淳朴质实,禅功深著,说法信手拈来,无一不是诸佛境界,随缘立宗,绝无一丝一毫粉饰,故闻者随其根力,各有所得,由此契入正知正见,“譬如盂之水方圆并爽,春和之雨高下俱沾”(6)。自赤松在黔灵设教行化以来,各地衲子,无不闻风蝟结,一时道振滇黔,影响遍及整个西南。 康熙二十二年(1683),滇黔总督蔡毓荣、滇抚王继儒重修昆明五华寺,致书延松入滇悬额说法。赤松乃往滇阐扬佛法,并亲到九峰祭扫灵药大师塔。在云南期间,他随缘接引化导,弘宣临济正脉,对当地禅风之重振,贡献颇为卓著。康熙三十年,又为法忘躯,不远万里,从巴蜀涉荆楚下江浙,礼普陀、太白,亲诣天童,扫密云大师塔,复由金陵达章贡,循彭蠡,遵鄂岳,溯沅江,西归黔省贵阳,并携回释藏全部,贮于弘福寺新落成之藏经楼。此后赤松继续聚徒说法,培养大批僧伽,曾应监院鹤声之请,撰自赞诗总结一生云:“弱冠命薄离乡土,百折不回甘淡苦。肉为亲恩割坏身,嫡传师业授心口。法幢大竖老婆心,勤获常住如会祖。正脉流通向谁说,回翔千载鹤声有。” 康熙四十五年(1706)七月十七日,赤松圆寂于弘福寺,世寿七十有三,僧腊五十四龄。金骨藏于寺后毗庐峰之塔中。赤松大师示寂后八年,居士蔡筳为其撰塔铭云: 卓卓赤松,破山之宗。 陡明捏目,大阐元风。 面自有目,空自有花。 徒劳一踏,眼岂着沙? 乱山磊砢,佛宇嵯峨。 化行边表,道启牂牁。 竹树萧疏,山川不改。 绝去来今,无在不在。 《塔铭》提到“化行边表,道启牂牁”,乃是极为值得注意之事。赤松亦尝言及,他“五十年来,同众甘苦,胁不至席,方成巨刹,列为祖庭,名曰黔灵山弘福禅寺,乃贵州造佛之场,彝苗行化之地,山僧愿足矣(7)”。可证他自觉(无相无住之自觉)一生成就之所在,并不在于冷烟寒雨之荒山,一变而为文人雅士乐于品题之名岳;更重要的是,他历尽艰辛创辟的清净庄严道场,直接发挥了改变边地习俗民风的作用。无怪乎后来何经文为瞿脉禅师撰写塔铭序,也特别强调清廷“崇儒重道之余,间亦搜求宗教,盖明心见性,濡忍慈和,其所谓福田果报者,规规焉总期放下屠刀,亦归正祛邪之一助耳!(8)”赤松禅法言说的对象,固然主要是士大夫知识分子,但如何化导习俗迥异的边地民众,则更是他弘法利生必须关注的问题。而地方督抚司道大员多爱与他交往,佛教心宗有助于纾缓地方镖猂民风亦不能不是原因之一。这一点贵州巡抚于凖说得最为明白:“黔于古为鬼方,以其椎髻侏儒,不通语言,迨其后虽通于庄蹻,凿于唐蒙,相沿迄今,亦不过羁縻之而已。然难驯而易动,犷悍而嗜杀,其性然也。赤松之辟黔灵,建刹开堂,鲜不以为祝圣法门。余谓固也,而不尽然也。夫人性本善,习则远矣。虽有凶顽,莫不各具觉性。佛者先觉也,以觉遇觉,自亲切而易化。是故临刀锯鼎镬而不动念者,晓以佛法,未尝不改容起敬,则知胎卵湿化,各含佛性,此之谓也。而况于耳目口鼻,身体发肤,俨然而人者乎!”因此即使是从儒家德政教化的视域出发,于氏也感到赤松依据佛祖慈悲本意行化边地,其摄受感召及启迪化导力量之大,乃是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和低估的。用他的话说,赤松真正做到了“使吹笙跳月之辈,望金容而生欢喜心,听梵音而思离垢想,变凶悍而为礼仪,易杀戮而为仁义。……岂仅卜因缘胜地,暮鼓晨钟,而戔戔为祝胜法门乎哉!(9)”大乘佛教由于重视随缘方便,多能开出更有草根性特点的施教法门,所以对一般下层民众而言,感化吸引的力量甚至有时还远在儒家之上。赤松在边地的弘法,便是一个极重要的例证。 赤松大师圆寂之前,名士陈起蛟常赠像赞云:“这个和尚,尽有力量,踢开大地乾坤,单传正法眼藏,有纵有擒,有收有放,任是金刚汉子,也与他三十柱杖。噫!若画身外之身,相外之相,纵饶你巧夺天机,也只合睁开两眼,望着天上。”又云:“不以治乱易操,不以丰俭改节,常存一片利人心,在在驱车能合辙。噫!即今到水尽山穷,试看他兀坐忘言,犹自熏修不歇。”其禅法特点与生命境界,以及慈悲襟怀和人格气象,已大体得到概括,有《黔灵山志》十二卷、《语录》五卷传世。又赤松每禅余暇,常陶情于声律,其诗一味性灵,无斧凿痕迹,实诗家之上乘,时人称“即事兴怀,超然自成一家,久播名山大都”。曾结集为《游行草》,凡二卷,惜未见有传。 自佛陀拈花微笑,将正法眼藏付嘱迦叶以来,祖祖相传,至黔灵已有七十三代;临济以降,代代递承,至赤松亦有三十三世。故初辟黔灵山不久,赤松禅师即视佛法传承为大事,手订《丛林清规》八条,务使灯灯相传,法幢高树,法船长航,法轮常转,法脉永存,而初入道者,亦必有准绳可依,有阶次可循,一时丛林清肃,道风严峻,山川僧团,气象一新。其最初印授之弟子为大拙明霞,曾开法湄潭凤凰山。以后陆续印授者凡二十四人,无一不以续佛慧命为己任。诸如若虚明实、云石海源、行周常密、惺拙净定、觉贤和尚、大彻照慧、灵鹤唯亿等,均为传灯续命,弘法一方的著名高僧。带发弟子何素儒、朱钤等,亦为名重一时的居士。而最负盛誉者,则为首座大弟子乾御弘源与瞿脉净和。 乾御和尚,其先四川江津县綦江人,父母避乱离蜀,遂生长于黔。自幼出家,天资颖异,好求道理。初谒赤松师,以为壁立万仞,大为叹服。而赤松大师一见,即知其为法器。以后长期跟随赤松禅师,经多次验试,乃得印可。得法后云游江浙,遍参知识,返归入蜀,舟过峡州(今湖北宜昌),为当地绅士留住甘泉寺,因能诗善偈,声誉日广。赤松闻其在楚,驰书招回,更授法衣,署为座元,任维那职。后驻锡鄂西、黔西等地,并开法于贵阳白云寺。赤松有诗偈称他:“操成大器发黔南,手眼撑扶普璧天;非是吾侪评价重,亲知真御在灵山。”(10) 瞿脉和尚(1662—1725),法名净和,瞿脉乃其字,祖籍四川内江,生于黔,俗姓笪。六岁就读私塾,即知辨析“性善”二字,答疑问难有如成人。及长,尽世所好,一无所尚,惟苦心向学,昼夜诵读不辍,声名达于邻里。瞿脉赋性不茹荤饮酒,早年即有慕道之心,学佛之志,每一称念佛号,即如梦幻中预蒙示诲,殊觉心志洒然。可见他不仅慧力早发,同时更宿植善根。惟遵从父母之命,乃勉强娶妻成室,后又侍奉汤药,为老人送终,而自己亦大病一场,了悟往事有如梦痕缘影,于是出家访师,严事赤松禅师。赤松感其道心真诚,遂为他剃发,取名瞿脉,意谓承续法脉,永不坠堕。瞿脉自此正式成为佛门弟子,时年仅二十岁。 康熙二十六年(1687),瞿脉在赤松门下受戒参悟有年,又欲遍参海内耆硕,多方究明大道。赤松嘉其志向,临行书偈嘱之。偈云:“瞿脉流传亲嫡嫡,儿孙那个知端的;灼然遇着英灵子,允执其中堪受记(11)。”瞿脉乃“挹江汉之风,揽金陵之胜,探越峤于禹穴,跻天童于石梁”(12),深得磨砖不能成镜微意,大彻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宗旨。长期积疑蓄闷,从此一扫而光。 广泛游历参禅十五年后,瞿脉胸襟愈加广远,戒行更为圆足,返归后大得赤松禅师赏识,置为首座弟子,以法衣拂子付之,并说偈云:“灵山矗矗遍光辉,水发昆仑无尽期;今付钵囊传世系,人天皈化任昙枝。”瞿脉以后又任职维那,赤松告示他说:“大凡为僧,无论老少,贵在道心坚确,不辞劳苦,步步脚跟点地,头头触着鼻孔。但于常住并已常住心,时刻不敢违,有一日忽然撞破骷髅,血流遍地,可为当家种(13)。”瞿脉从此寸阴必珍,日日勤奋加努力,相信只要正信修行,即能得道,并终于顿悟师门禅法真谛。尝为大众说法,众僧问:“如何是黔灵境?”瞿脉回答:“狮子崖前风掠地,象王岭畔草侵天。”又问:“如何是戒定慧?”答以三要义云:“获生须是杀(戒),杀尽始安居(定),彻底掀翻(慧)。”(14)时贤以此三语为大得宗门神髓。易言之,即只有彻悟妄心之虚假不实,剿绝一切情识之知,截断向外分别求取之心,才能获得安身立命的定境,并在定境中悟知万法平等,如如自然,无妄心可除,无真心可证,从生命中升起智慧,在圆满的证悟境域中显现佛性。所以无论任何执著,即使是着相于“空”“无”,也必须“杀尽”“掀翻”,通过戒、定、慧三学,彻底由迷转悟,由染转净,直臻禅悟真实妙境,如实知见生命本来面目。瞿脉说法生意勃发,卷舒自在,幽默含蓄之中,仍不乏机妙理趣,其法语如“我手佛手,拈花折柳;捏聚打开,一无所有”;“我脚驴脚,一起一落,柳陌花街,尘尘解脱”(15);都无不大得临济禅法宗脉之义旨。 康熙四十二年(1703),赤松祖师入滇,临行书偈云:“养得胎元主法林,兜罗天地掌中心;就中伸缩须无着,一点黔灵大准绳。”已有意要瞿脉住持法林。康熙四十三年(1704),赤松还山,即称年事已高,当息肩退闲,命弟子瞿脉继主黔灵。十二月八日,赤松祖师上堂说法:“山僧首辟黔灵,正是金轮地。五十年来,同众甘苦,胁不至席,方成巨刹,列为祖庭。山僧愿足,正堪歇手,特命瞿脉座元主此道场,践此法席,为开黔灵第二代,实临济正宗三十四世也。付托有人,山僧退闲静息。”瞿脉再四力辞,合山大众亦再四推举,事不获已,乃继赤松主持丈席。赤松复以佛法重任,不可轻忽黾勉,并于众僧前,付瞿脉柱杖,说偈以为付托之据:“无有无无无报著,风风雨雨老行脚。个中一点本来无,安正尘寰没底橐。虚灵不昧总权衡,照彻三千浑如爝。度与一付好钳锤,打刹群魔清式廓。”瞿脉受此重托,乃接席分辉,践任黔灵方丈之位,成为黔灵开山第二代住持,临济正宗三十四代传人。 瞿脉继宰黔灵凡二十余年,时时以绍隆正法为己任。他谦光导物,诚慎律身,坦怀接人,广泛说法,方便接引,济物利生,呵佛骂祖,惕励行道,四方皈依者颇多,对西南佛教发展贡献极大。居士何素儒称他“入黔灵室,坐黔灵座,作斯道之梁栋,绵衣钵于来兹。於此信灵之创世非无因,其垂也为不朽,人事佛缘,洵可谓交臻其盛矣”(16)。瞿脉禅法,既是赤松和尚一脉相承的延续发展,又源自明心见性的深邃悟觉体验,而万千言说,或诠或表,或棒或喝,老婆心切,都务期引发菩提心,观照第一义,深契无上般若,如实知见诸法实相。而第一义者,即常住真心或妙明真心。常住真心或妙明真心体绝有无,具含万法,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五目不睹其形,二听不闻其声,盖一切有形色相,无形法本,皆归于幻见幻想。空诸所有,无一渣滓,方能进入活泼境地,获证清净自在道体。既破除一切迷妄我执,证我法二空,了知一切不可得,又转真空为妙有,事事无碍,日日是好日。故瞿脉说法,平易简捷,不落言诠,接机锋利,直彻心源,一如公案现成,无心合道,不见机巧。所谓穿衣吃饭,执劳运役,有甚分别。眼见色,耳闻声,举足下足,无不现成。寒则向火,热则乘凉,不作奇特想,不作佛法会,不作世谛商量,一切总不得。饭蔬随时饱,煮茗引清泉,夜月既珊珊,红日任杲杲。日常生活世界的一言一行,一丘一壑,一溪一曲,一草一木,一色一香,一消一长,都是展现禅心禅趣的绝妙殊胜因缘,也是徹达生命本源和万象真实的活泼势态佳境。 凡此种种,亦即现象界的一切,在瞿脉禅师这里,都是不二法门的具象化显现,都可见平常心是道,凡圣无有二,时时刻刻都是禅修正悟的大机大用,都是佛心佛性的当下现成。禅法的不二法门或妙明真心,早已转化为真空视域下的缘起性妙有。所以瞿脉总结黔灵禅法说:“这里别无奇妙,惟教汝日用举止之间,各尽其职,去上恭下敬,去饥饭倦眠,去随众安乐,去若夫禅道佛法,山僧住持事繁”。这种放下一切,休息万事,当下识得自心,朗现(超)本体慧日,直入甚深禅悟胜境,但又无任何奇妙的说禅,可说正是不二法门恰到好处的最大彰显。然而不二法门即色即空,即凡即圣,胜义谛毕竟要落实到世俗谛,佛法与世法也可以圆融统一,所以他的说法又处处紧扣中道实相胜义,不落于边见,不昧一丝毫,要人直下放舍身心,洞明本来面目体寂湛然,无来无去,非假非真,悟觉心外无法,法外无心,本地风光,天地澈明,自由透脱,何有牵挂?有如门下弟子所说:“描既不成,画亦不就,顶宁页露出,还云误谬。一棒当阳,扫除窠臼。凭教传持,佛佛授受。”(17)他与赤松和尚一样,都继承和发展了临济祖师“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的禅法精神,同时也透显出道家(老庄)无心无为无事、逍遥自在超越的生命气象。当然,这也并非放纵堕懒,无有规矩准绳。既使顿悟也不是修行的结束,而是修行的开始。故瞿脉同时强调:“学道人须是朝参暮请,不得懈惰,若懈惰,埋没己灵。……这话不但为后学初机言,要且专为已得悟者道。”(18)而黔灵山经瞿脉继续扩建,烟霞泉石,檐花松竹,梵翠相映,亦更为壮观。曹维诚尝有《初秋登黔灵山赠瞿脉上人诗》赞叹云:“黔山精舍好,相对有名僧。道悟无生妙,禅参最上乘。茶煎涧中水,香霭佛前灯。不许尘凡到,云岚护几层。居与佛庐近,探幽不厌频。开来天外寺,隔断世间尘。檐敞风烟细,窗虚景物新。白云常在处,从尔问禅真。”(19) 雍正三年(1725)四月二十六日,临济正宗三十四代传人瞿脉示寂于黔灵山,世寿六十四岁,戒腊四十四。弟子藏其骨于弘福寺后毗庐峰塔内。两年后居士何经文应嗣法门人参之德广之请,为瞿脉禅师撰塔铭云: 卓哉瞿脉,继赤松灯。 入林狮吼,覆钵龙驯。 龙华之忏,鹿女之经。 微言折角,精义入神。 荷瓢游历,立雪悟形。 檀林首屈,法海本惺。 青松谡谡,白石磷磷。 刺天立地,不坏金身。 非树非台,千载迦陵。 由赤松而瞿脉,黔灵禅法一脉相承,他们都大阐临济宗风于西南,扩大了密云-破山一系在边地的影响。也发挥了辅助儒家践履王道教化理想的作用。居士何素儒与瞿脉法契颇深,亦得赤松和尚之心印,他认为“老人(赤松)以无上般诺为肇造,即以无上般若为开来,是故生平授受,不落言诠,以真印真,千江同月,其绍隆正法,分祝瓣香,已遍诸方。至负荷祖庭,主持方丈者,乃瞿(脉)兄一座。於戏!黔灵之得人也,岂偶然哉?(22)”可见瞿脉狮子震吼,化行僧俗,不仅绵传了宗门衣钵,而且更弘扩了禅道精神,可谓临济之栋梁,黔灵之英豪也。曩昔陈垣先生曾感慨僧人对滇黔边地文化开发之贡献,凡无烟火之乡,不耕织之地,均有僧人拓殖开发。倘若撇开客观方面的复杂条件不谈,仅仅追问主观精神方面的绝对原因,则不难发现,“刻苦习劳冒险等习惯,为僧徒所恒有,往往一瓢一笠,即可遍行天下,故凡政治势力来到之地,宗教势力恒先达之”。所以“滇黔之开辟,有赖于僧侣可知也(23)”。正是由于历代僧人的拓殖开发,明清之际的佛教才开始成为西南地区主导性的宗教力量,不仅吸引了大批向慕归心的信众,增加了信仰世界的意义色彩,而且也丰富了边地原有的多元文化景观,加快了大、小传统之间相互涵化的过程。瞿脉接续赤松之灯而在边地积极弘法,即是对这一拓殖开发过程的预流。他们一方面将一己之生命融入到宇宙大化、无尽法界之中,“为天地点出无限奇观,开拓无限手眼(24)”;一方面也根植于充满活泼生机的生活世界的土地上,将宗教精神与社会责任打成一片,不断引领人们护守日常生命的终极意义。从这一理路脉络看,弘福道场的创建与巩固,尽管是人天佛缘交相凑集的结果,但也未尝不暗藏着更大的象征意义——不仅象征着西南边地又新增了一个黔灵禅派,大、小传统之间又添设了一个相互沟通的文化桥梁,同时更象征着返归与道合一的清净生命本源乃是人的永恒价值向往,而人也应该永远诗意地栖居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之中。 瞿脉工草书,能诗,他与赤松师徒二人,都善于以诗来开示悟境,引发学人智慧,使诗与禅,禅与诗洽然融为一体,时贤曾搜集其与赤松题壁诗各一首(20),以为皆“诗句飘逸,书法天矫,非近世淄流所能,殆儒而近于禅者”(21)。至于好与士大夫文人交游,瞿脉亦有如乃师赤松和尚,尝与贵阳著名诗人周起渭、潘德徵等往来唱和。说禅语录则由嗣法门人德久等汇编为五卷,今尚有刊本流传。他与赤松禅师师资授受,前后相承,不断扩大佛法心宗传播的地域范围,可说都是维系临济禅宗纲于不坠的一代宗门巨臣,也是研究西南禅宗史不能轻易忽视的著名高僧。 ――――――――――――――――――――――――――――――――――――――――― 注释: (1)赤松后来有像赞称灵药和尚云:“天童山里得心印,戒律禅宗理真实。只杖游滇开九峰,人天随处展法席。相传沣州出七佛,吾师产彼赋奇质。虽是不同七佛名,九峰初祖却居一。”见康熙《黔灵山志》卷五。《法语》(按该书有贵州省图书馆馆藏钞本,全书虽为赤松和尚手辑,但后人增补者颇多,已非康熙一朝所能断限。)。 (2)赤松《白云西识业师像赞》云:“楚阳生长溷戈鋌,解脱能为忍辱仙。抛尽家私无挂碍,了明生死不相干。白云一坞堪投足,皓月千峰独坐禅。动静心坚如铁石,悬岩撒手任名传。”见《黔灵山志》卷五,《法语》。 (3)赤松又有普门灵隐和尚像赞云:“茅蓬初出最先机,字句研穷得我师。露滴青松严戒律,烟生碧沼漾涟漪。慈心若月临千顷,法界如云荫九径。到处般勤频接引,令人解脱世间迷。”见《黔灵山志》卷五,《法语》。 (4)康熙《黔灵山志》卷首,刘子章序。 (5)康熙《黔灵山志》卷五,《法语》。 (6)康熙《黔灵山志》卷五,《法语》。 (7)康熙《黔灵山志》卷八,《源流》。 (8)《瞿脉和禅师语录》卷五,《瞿脉和禅师塔铭序》(贵州省博物馆馆藏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 (9)康熙《黔灵山志》卷首,于凖序。 (10)《黔灵赤松领禅师语录》卷五,《付乾御寂源维那》(贵州省图书馆馆藏钞本)。 (11)康熙《黔灵山志》卷八,《源流》。 (12)《瞿脉和禅师语录》卷五,《瞿脉和禅师塔铭序》。 (13)《黔灵赤松领禅师语录》卷三,《示继(瞿)脉监院》。 (14)《瞿脉和禅师语录》卷一,《上堂》。 (15)《黔南会灯录》卷五,《瞿脉净和禅师》(贵阳文通书局1930年铅印本)。 (16)《瞿脉和禅师语录》卷首,何素儒序。 (17)康熙《黔灵山志》卷五,《法语》。 (18)《瞿脉和禅师语录》卷二,《上堂》。 (19)《贵阳府志·馀编》卷十六,《文征》。 (20)赤松题壁诗已见前述。瞿脉题壁诗则为:“行李萧萧两鬓华,担头犹自插梅花。会稽踏遍无人问,还访孤山处士家。”又有题壁法语云:”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当独朗。”参见康熙《黔灵山志》卷十二,《艺文下》。 (21)康熙《黔灵山志》卷十二,《艺文下》。 (22)《瞿脉和禅师语录》卷首,何素儒序。 (23)分见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第159页、178页,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2月版。 (24))康熙《黔灵山志》卷首,何素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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