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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宋以后之念佛禅 ※ 作者: 龚隽教授 - 华南师范大学哲学研究所 东山门下的分头弘布,再经过六祖门下的分灯续照,中国禅经历了约两百年光阴辉煌顶盛时期。相对而说,念佛法门也并不像在早期祖师禅的传承中那样一再的提到。禅师们重于机锋、势用和无修无证的作略,把一切引归到自己心中去加以提撕。自心的悟解和灵活的妙用重于但行直心,不著法相和随缘任运的方式,不肯泛泛以念佛迂回的方法去渐契真源,故而师法甚高而不重于形式的规矩和绳墨。这种自由保任的作风对于经教、行律多少会有些松弛。禅师们不垂方便,对经教知识的呵毁,本是用于解黏去缚,拔锲抽钉而契于本心的呈现。而到了十世纪,这一作风也恰恰引发了丛林宗门中的狂禅流弊。从法眼文益禅师的《宗门十规论》中,我们已经可以亲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禅宗内部对于流弊的匡正,从思想史的考察看,通常有二条路线。一是以经教扶宗,重视以知识来勘辩邪正〈1〉;二是以戒律约行,同时以念佛作为行门的向上方便,融净土于禅门心法之中。关于这一点,灵峰藕益大师在为天如惟则禅师《净土或问》所作的序言中有深到的意见。他说:“吾观古今法运盛衰之故,而后知禅净共为隆替者也。”又说:“然诸老匡扶净土,实救本宗”。〈2〉即是说,禅师们弘扬净土,其归致仍在扶翼心宗。永明延寿(904-957)“以心宗旨要折中”诸教的立场,〈3〉可以说奠定了宋以后禅净关系的基本格局。无论是两宋时期的天衣、圆照、清了、宗颐,还是元明以后的中峰明本、天如惟则、笑岩德宝和祩宏、德清、元来、元贤等诸大禅德,大抵都沿著自心念佛、自性弥陀的观念而发挥禅净不二的法流。与早期祖师禅独立地抉择念佛法门,并有意地化解西方净土经论中的各类可能有形化、实体化和外在化的作法不同,延寿所启发的禅净关系格局,恰恰是要把净土经论的观念融会到禅宗的心法当中,因而更加具有折中主义的色彩。〈4〉这里我并不想就宋以后禅净关系论作细密的历史考察,而只就其所关涉的问题,作一些简要的提示:一、禅净料简 从达摩所传的禅到东山法门的分化,念佛大抵只是作为净心的一种方便而依附于禅门心法之中的。而且念佛并非就直接关联于西方净土。在禅师们的心目中,净土还未作为与禅相应的独立一系而出现,禅净关系问题当然还无从提出。自从永明延寿作禅净四料简,似乎对禅师们来说,这才成为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四料简的大义是说: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依天如惟则禅师的说法,延寿对禅与净土的关系只作了提纲式的总论,“而发明未尽”。〈5〉不过在永明的这种倾向里似乎暗示了净土对于禅门优越的关系,因而才引发后世禅师们作不同的解释。一类站在较折中的立场,阐述禅净兼修无二之旨。云门一系的天衣义怀(993-1064)就提出“净土兼修不碍禅”的原则。〈6〉天衣之嫡孙长芦宗颐,则更于行法与理境的关联上弘扬师说。他认为,净土之念佛与宗门之参禅,乃就不同根机各得其宜,故“法虽二门,理同一致”,“念佛参禅各求宗旨,溪山虽异,云月是同。”〈7〉 元临济法嗣中峰明本(1263-1323)和明末德清(1546-1623)则更有净土禅化的倾向。他们立足于宗门的立场,侧重于从明心与见性的方面去会通禅净。如明本从“洞见本性”和“了生死”的禅门宗旨去读解净土的念佛法门。他说: “殊不知参禅要了生死,而念佛亦要了生死;原夫生死无根, 由迷本性而生焉。若洞见本性,则生死不待荡而遣矣。生死 既遣,则禅云乎哉,净土云乎哉?”〈8〉 净土原是不废往生西方而外观胜境的,禅师们则一概归于自心的参究上而给予抉择。经中当然有明言,如《维摩经》中“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说法就被禅师们广为传诵。永明明确地“以唯心观”和“了境唯心”的观念去会释禅门与净土的心、外之法,〈9〉但在延寿的文本中,这还是一个原则性的说明。而这类唯心净土的观念,在一些禅师们的解释中,却更显示了心法优越的一面。德清的说法很有代表性。在“净土指归序”一文中,他说道: “心净则土净,所谓唯心净土,是则土非心外。净由一心,苟非 悟心之士,安可以净其土耶?斯则禅家上上根,未有不归净土 者此也。” “然此净土之境,良因自心全体转变之功,甚实非外得。……所 以净土一门,无论悟与不悟,上智下愚之士,但修而必得者, 皆由自心。斯则唯心净土之旨。”〈10〉 接下来,我们照察一下明清之际的曹洞宗传人无异元来(1575-1630)和永觉元贤(1578-1657)对延寿的禅净料简所作的一番抑扬之词,就绝不会说是唐突之论。 元来的说法很值得玩味。他一面说“禅净无二,而机自二”,主张初进者“当求一门深入”,这还是宋代云门一系的旧说;而对于永明禅净料简中所流露出的扬净抑禅之意,他认为这不过是用于“适机”的“祖师权语”,“永明之意总不在此”,故而不可执此“抑扬之说”。〈11〉元贤则于《寱言》中,对“参禅不及净土”的说法作了细密的勘辩。主要有三点意思。一是参禅与念佛都在了悟自心,故参禅者不必净土;二是念佛往生的理境并非优于参禅。未悟往生者,也要待情识陶尽,方能见佛;参禅取悟者,虽有悟境不远,止在人天的,然一旦慧根顿发,亦可以超证菩提;三是永明的禅净料简从形式上看,“似参禅不及净土”,实际上也是抑扬的权宜之论。究实而言,只是应机不同,并无功行上的高下之分。〈12〉元来、元贤对禅净料简所作发明的新解,在平章禅净的后面,已是别有为禅者辩的意趣了。 从禅净四料简而引出“参禅不及净土”的观念,也大都在禅净平等不二的说法中而巧妙地加以安排的。在禅师们中更为普遍和流行的看法,是把念佛往生视为广摄异根,示以方便而又极为稳妥的入道法门。天如惟则作《净土或问》,正是要回答永明料简禅净所发明未尽的问题,如道霈在“重刻天如禅师净土或问序”一文所说,天如是“虑禅者不达永明料简之旨”,乃有所述作的。〈13〉天如对永明思想的一个基本的发挥,即是参禅悟达之后,仍须复求净土以作为见性成佛的依归。他说“夫永明既悟达摩直指之禅,又能致身于极乐上品,以此解禅者之执情,以此为末法之劝信,故余谓其深有功于宗教者此也。”显然,他对永明料简的了解,是有抑禅扬净之意的。莲池祩宏对净土有更亲切的体会和知识上的准备。他为《小经》作了细密的“疏钞”,并广摄教门(天台、华严),判《小经》为圆教,〈14〉可见他对净土的倾向。从禅净关系上看,他一面批评净土为表法而悟禅为究极的说法,主张“归元性无二”,“禅宗净土,殊途同归”;〈15〉一面又认为念佛优越于参禅,才是永明料简的正解。〈16〉他以理、事等范畴分疏,认为观心的禅法虽是理入,却不如念佛的事修来得方便而稳妥: “但执观心,不信有极乐净土;但执无生,不信有净土往生,则未 达即心即土。不知生即无生,偏空之见,非圆顿之禅也,反不如 理性虽未大明,而念佛已成三昧者。”〈17〉 二、随相与破相 净土多有随相之义而禅宗则一向反对以音声相貌作佛事。因此,禅师们要融净土于禅,在理路上势必要为随相的合法性及相与无相的关联进行辩护。永明延寿就借经云:“一一诸法中,皆含一切法”来说明一切音声相貌亦是趋于法界的旨趣。他说: “夫声为众义之府,言皆解脱之门。一切趣声,声为法界。…… 何得非此重彼,离相求真,不窃动静之源,遂致语默之失?… …未必息念消声,方冥实相。”〈18〉 即是说,实相未必是无相而得,那还是偏空之见,圆教的立场是即相而契于实相。而这里的关键,在于了万相唯心,而不取执著,即从心法的意味上而给予化解,如此即随相而通于无相。所以永明说: “故将证十地,相皆现前,……或禅思入微,而变异相;或礼诵恳 志,暂现嘉祥。但了唯心,见无所见。若取之,则心外有境,便 成魔事;若舍之,则拔善功能,无门进修。” 又说: “唯心念佛,以唯心观,遍该万法。……如是念佛,此喻唯心所作 ,即有而空,故无来去。又如幻非实,则心佛两亡;而不无幻相 ,则不坏心佛。空有无隔,即无去来。”〈19〉 天如惟则综合《观经》和天台宗人的疏解,以相体不二说“诸佛相明,即弥陀体,故泛明诸佛,以为弥陀观体。”他借台宗知礼为《观经》所作“妙宗钞”中的观心法门进行辩解,主张观心并不是直观无相本性佛,而是“托外义成,唯心观立”,也就是借相而显乎无相本性。〈20〉祩宏则援以华严理事无碍来说相(事)外无性(理)。他说“若真是理性洞明,便知事外无理,相外无性,本自交彻,何须定要舍事求理,离相觅性?”为此他批评那种“一味说无相话以为高”的宗门作略恰恰可能滋生狂禅的流弊。〈21〉 德清的说法最有意味,他并不一味地以有相去会通无相,而主张分开来看。他认为念佛净土与参禅见性本来就是不同门路的行法:一重“想心成就”,一求“清净真心”;故一重有相,一重破相(“不容一物,故说有相皆妄”)。观想念佛虽是随相而成,却不能一概斥为妄相,而可解释为“以净想换去染想”。可以说,德清是从拂尘看净这一方便的意味上为随相进行辩护的,而同时又为参禅见性的独立性保留了应有的空间。所以他说参禅者“以明心见性为主”;念佛者“不必求悟明心性,专从念佛观想为正行”。〈22〉这种一门深入,不容参杂的观念,显示了禅净合一趋势下,力主维系宗门祖风的一种祈向和努力。三、念愿往生与自性无生 净土说念佛往生西方,参禅则重于自性清净,一法不生。慧能说得非常明白:“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又说“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23〉因此,对于后世禅者而言,融净于禅,往生如何折中到无生的观念中,就成了必须解决的问题。其实净土学者内部,早已就此问题作过勘辩,只是不为学人们注意而已。北魏时昙鸾为世亲所造《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作的注中,就曾回答了净土往生与大乘经论中所谓“无生虚空”的关联问题。依昙鸾的看法,世亲说的往生实是因缘生法,所以其往生即是不生。他说“天亲菩萨所愿生者,是因缘义。因缘义故假名生,非如凡夫谓有实众生实生死也。”〈24〉这显然是中观一系的说法。不过这一看法,并不为宋以后的禅师们所重视。禅师融往生于无生,一般都是从心法上融摄华严、天台教义而证成。正如元来所说“斯达唯心之境,终日生而不妨无生;终日无生而不妨往生也”。〈25〉永明延寿开启了这一说法。他以“唯心净土”讲往生并非遥远外在的西方极乐,而就是心性本净的境界。不仅如此,往生只不过是给“力量未充,观浅心浮,境强习重”的人假以“胜缘”的方便,是约事而论。若“提宗考本”,则“天真自具,不涉因缘”,了彻心源即是往生。在这个意味上,我们才能了解他说的“唯心佛土者,了心方生”的真义。〈26〉当长芦宗颐从“初心入道”“须托净缘以为增上”的意义上来讲“终日念佛而不乖于无念,炽然往生而不乖于无生”,也正是同一意趣的发挥。〈27〉天如惟则似乎有意识地要强化往生的意义。他不是简单地以了心即往生来对净土进行禅解,而是要显示往生对于了心优越的意味。他认为了心之后犹要求生极乐。他以马鸣、龙树、文殊、普贤、庐山慧远为例,说: “此诸圣人,所悟所证,比今悟达之士,为何如哉?彼尚愿生乐国 ,亲近弥陀,而汝一悟之后,更不求生,则龙树、马鸣、普贤、 文殊等,反不若汝?”又谓: “汝既不会祖师之义,又自不发省觉之心,妄谓悟达之士不愿往生 ,则天下禅者之执,莫汝若矣。” 对于生与无生的融摄,惟则是按照台、贤一路圆教的说法进行辩解的,以法性缘起的性相不二,来说明生与不生的关联。照他的看法,真如本性无生,假和因缘,方有生相。就其显相的一面,说“无生即生”;就其相由性显,本无自性的一面说“生即无生”。所以他说“净土之生,唯心所生。无生而生,理何乖焉?”〈28〉 与惟则不同,德清对往生和无生关系的解决,表示了另一流的意见。他恰恰是要显示禅的优越。他不仅把“往生”看作对初学未悟者的方便摄化,而且主张为求往生而进行念佛,终究也是要趋向于“得生住正定”的净心目的才行。于是,悟后不必更求往生,而是“自然往生”;如果心不清净而以“偷心念佛者”,则虽欲往生而未可。 〈29〉四、参究念佛 中国早期的祖师们对于净土观想念佛法门,多少是有些保留的看法,这当然与他们倾向于破相的观念是相关的。永明以后,禅师们既然把随相的意义给提示出来,于是在行门上运用到观想,尤其是《观经》中的一套方法,也就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从禅师们大量引述天台的《观经疏》和《妙宗钞》来判断,他们很可能受到天台一系的影响。永明就《观经》的十六观门与参禅的摄心修定作了深入的结合。〈30〉天如惟则把《观经》中的“观想”与天台的“一心三观”作了会解。德清尽管主张净土与参禅别行,而就净土内的行门言,他更倾向于《观经》所示的“观想成就”。〈31〉 从行门上说,宋以后的禅师于念佛与参禅的融会到底有些发明。最鲜明地表现在“参究念佛”,这一特别的形式当中。参究念佛,与早期祖师们的念佛三昧存在某些意趣上的相近,而毕竟融摄了新的内容。从源流上看,宋代曹洞系的长芦清了(1090-1151)提出“直将阿弥陀佛四字做个话头”,不断参究的观念,大抵可以看作参究念佛的早期滥殇。〈32〉此后,中峰明本、笑岩德宝(1512-1518)、梵山绍琦(1404-1473)、憨山德清等都延续和发挥了这一方法。这里仅以德清的参究念佛为范例,略作剖析。 德清以参禅悟心为上,以为这是祖师门下历传的家风。不过,他也意识到参禅悟心虽是上法,但取法太高,远不如念佛来得简易、稳妥。他说“参禅者多未必出,而念佛者出生死无疑”。从行法上看,这是由于参禅贵离想,念佛专在想。而众生多久沉妄想,离想甚难。若代之以观想之法,净除心念,则可以看作是以毒攻毒的简易行法,德清把它说成为“即染想而变净想”。〈33〉在德清看来,念佛净心,不是一般所谓系名念佛。他说“殊不知四字佛号,相续不断者,是名系念,非净念也”。“净念”即是“参究念佛”。〈34〉说得具体一点,这种方法与参究话头和公案大体一致,只不过将话头和公案的内容变为单提一声阿弥陀佛,即于提处下疑情,不断参究念佛者谁,借此塞断意根,使妄想不行,久久成熟,自然断除想念,孤明历历地彻见本地风光。〈35〉所以德清说“此为念佛审实公案,与参究话头,原无两样。毕竟要参到一念不生之地,是为净念”。〈36〉这种净念参究以成就三昧的方法,不仅与净土法门中各类通行的念佛方法大异其趣,显示了参究念佛的禅者作略,也与传统祖师们的念佛三昧不尽相同而表示了新的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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