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济禅初探(上)
乃光
临济大师(-867)的悟道因缘和他一期施设的棒喝言句,成为禅宗的临济宗。这是禅宗自菩提达磨、六祖慧能以来,发展到高度的产物。汲取教乘精英,传持祖佛慧命,结合世间实际,汇成般若大海第一智声。智度大道,此宗最为开豁。全提祖佛正令,高标顿悟功行,诸家皆逊一筹。
自佛法流传我国,汉藏两地代有大师,对显密教乘都有发扬;求其彻法源底洞明斯事,且能直指于人如临济者实为希有。此处标题不曰“临济宗”而曰“临济禅”者,盖亦有故。以此篇着重介绍临济大师平生临时提持的禅道故。若写临济宗,范围将更大,叙述一宗的历史演变状况是其一;阐释以后有关诸师杰出的立义,如风穴(延沼)、首山(省念)、汾州(善沼)、杨岐(方会)、五祖(法演)、佛果(克勤)等的言句是其二;这样庞大的内容当然一时说不尽,所以只好暂不作一宗报道,专就临济大师平生对禅宗的成就和贡献而说,比较切于实际。然此事实不易为,笔者宗眼未明,禅行有亏,岂敢作如此评唱,惟冀抛砖引玉试作初度扣击,尚乞同道教而正之!
临济禅源
这段叙述临济禅渊源所自,完全依据历史事实而说,即在显了临济禅宗承有在,顿悟有归,参究有凭;非同杜撰长老、知解宗徒、担板法师之立法示教也。
临济禅的宗承,即继承历代禅的纲宗,主要有三个著名公案:第一即南岳怀让参六祖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公案;其次、其三是百丈大悟因缘,参马祖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这三个公案和临济的大悟因缘,实即临济宗历代传承的无上纲宗。就现存的临济语录看,这三个公案临济实无多语提及。须知,他的说法开示,从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他曾说“今时禅者总不识法,犹如触鼻羊逢着物安在口里”。观此可知其气概,真乃戛戛独造,回不同人。直若岩头教雪峰的(两师嗣法德山、曾同行参临济,值济已入灭):“他后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此语移来赞临济乃可当之。
三个公案中第一个“说似一物即不中”是这样的:
南岳怀让禅师礼六祖,祖曰何处来?曰嵩山。祖曰什么物恁么来?让无语。遂住八载,忽然有省,乃白祖:某甲(当作怀让)有个会处。祖曰作么生?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曰修正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这一公案,临济从上几代都未越此,都在这一元纲下加功,临济以后诸师拈提者众,莫不密切用功。岂仅临济宗的禅源,扩而充之,般若顿悟义,佛法显密行解义,俱可诠此。临济曾说:“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他还假说个“无位真人”,又说“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等,这些都在积极的发明“说似一物即不中”之意。修证不无,污染不得,惟在当人顿悟返照,方契玄旨。
至于第二、第三个百丈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临济亦无半语涉及(拙作“百丈禅要”已将此两个公案原文录出,且加说明,请参考1959年现代佛学8月号、9月号)。但临济的大悟因缘和大悟后的大人作略,以至于如何提持禅道,开示于人,都与此两公案如出一辙,运用的方法和言句上都更为突出。曹山示学人偈曰:
“从缘荐取相应疾,就体消停得力迟,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此偈实将学人如何体会师家直指的第一机用的关键,说出它的微意了。大机大用的施设,师家若无活般若、活祖意,岂能易易显示?华严云“以少方便,疾成菩提”,只能见于宗下作家,临济手眼更显得凌历无前。临济一生不退步就人,他说“切要求取真正见解,向天下横行”。又说“大丈夫儿,今日方知本来无事”。又说“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复,我更不疑”。象这样昂扬向上的斗志,欢欣鼓舞的法喜,不居惑地的般若鉴觉,叹未曾有。宜其机用活脱,棒喝亦可示教。然推其渊源,实不能与百丈“野鸭子话”和“再参话”有丝毫移异;临济大悟因缘卓卓恢张,亦不越此。虽然,“条条大路通长安”,说此二则公案为临济禅源,在师承上原是一脉相继。
二 临济大悟因缘
临济大悟因缘,乃宗门中极为俊伟卓绝的一件大事,不亚于百丈大悟。百丈大悟与临济大悟,同为共不共般若的显现,正所谓“开示悟入佛之知见道故”。这两件大事,不仅坚强地巩固了达磨六祖以来创建的禅宗阵地,且更进一步促进禅宗大振家声,辉腾慧业,这两件大事,在宗门下不得视为仅临济宗一家之事而已。何以故?禅宗功行惟在顿悟,这两件大悟因缘都能显示顿悟最高原则、顿悟典型范例,诸家亦应汲取参学。暂止斯论,话归正传,在说临济大悟因缘之前,初略说大师简历。
关于临济大师生平行由事迹,遗存的历史资料颇少,欲求得一比较详细的传记实有未能。宋赞宁僧传临济传,极略,不妨全录如下。原题为“唐真定府临济院义玄传”。传曰:
释义玄,俗姓邢,曹州南华人也。参学诸方,不惮艰苦(灯录、会元等有“幼负出尘之志,及落发进具便慕禅宗”之语)。因见黄檗山运禅师鸣啄同时,了然通彻。乃北归乡土,俯徇赵人之请,住子城南临济焉。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此语最要,可以概见临济会下禅衲水平较高)。示人心要,颇与德山相类(德山开堂说法较早于师,但谓师说法类于德山则不尽然)以咸通七年丙戍岁四月十日示灭(诸录或作咸通八年丁亥四月十日示灭)。敕谥慧照大师。塔号澄虚。言教颇行于世,今恒阳号临济禅宗焉。
关于临济大悟因缘,各家语录传记大体相同,录出原词,供同好者仔细玩味:
师在黄檗会中,行业纯一。
时睦州(道明)为第一座。乃问:“上座在此多少时?”师曰:三年。州曰曾参问否?师曰不曾参问,不知问个什么。州曰:何不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的的大意。师便去问,声未绝,檗便打。师下来,州曰:问话作么生?师曰:某甲(当作义玄)问声未绝,和尚便打,某甲不会。州曰:但更去问。师又问,檗又打。如是三度问,三度被打。师白州曰:早承激劝问法,累蒙和尚赐棒,自恨障缘不领深旨,今且辞去。州曰:汝若去,须辞和尚了去。师礼拜退。州先到黄檗处曰:问话上座虽是后生,却甚奇特。若来辞,方便接伊,以后为一株大树复荫天下人去在。
师来日辞黄檗。檗曰:不须他去,只往高安滩头参大愚(大愚师归宗智常,智常之师则是马祖;大愚与黄檗同为马祖法孙),必为汝说。师到大愚,愚曰:甚处来?师曰:黄檗来。愚曰:黄檗有何言句?师曰:某甲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不知某甲有过无过?愚曰:黄檗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更来这里问有过无过!师于言下大悟。乃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愚搊住曰:这尿床鬼子!适来道有过无过,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师于大愚肋下筑三拳。愚拓开曰: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师辞大愚,却回黄檗。檗见便问:这汉来来去去有甚了期?师曰:只为老婆心切。便人事了侍立。檗问:甚处去来?师曰:昨蒙和尚慈旨,令参大愚去来。檗曰:大愚有何言句?师举前话。檗曰:大愚老汉饶舌,待来痛与一顿。师曰:说甚待来,即今便打。随后便掌。檗曰:这疯颠汉来这里捋虎须。师便喝。檗唤侍者曰:引这疯颠汉参堂去。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实在需要用力体会。要点即在内外因缘逼拶得紧,走上绝路头而顿开了“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这一关。岂仅黄檗佛法无多子,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也。敢问从什么处见得无多子?这却要“行业纯一”而经过炉锤始得。跳出炉子了,向大愚肋下筑三拳,证知黄檗不谬。踏翻炉子了,随后便掌黄檗,方知大愚端的。这却很撇脱地表现了独脱无依、法法何拘的般若现观。当知这样意识到了,并不算功行,要学他临济大悟,从何学起起?具足勇猛顿悟意乐,“无门为法门”,只有逼攞自己。定中参看即不问,散动中又当如何?他临济即在一念逼拶中展现无生法忍,顿超顿得——的一下了脱也。
临济大悟因缘,即提示了禅宗顿悟的最高原则,所以说它为顿悟典型范例。兹列举三个特点以明之:其一,悟缘多而能奋迅集中又不依缘,确有大悟的了因存在;不同于自沉死水,暗中模索的期待等悟。其次,悟境过程划然分明,又无企求,确有透彻实际的大悟;不同于儱侗汉得些子惺忪小歇场,自以为悟。其三,随大悟的开展即现起观照,鉴觉下炳炳烺烺的机用(棒、喝、言句)自然而至;不同于一般记忆停思的知解,捏合意识的情见。这三点实为顿悟的最高原则,不必斤斤然为知“有”而了“生死”也,知有、了生死即在其中。仔细具观,却于临济大悟公案尽得之矣。以此三点参看这一公案,或有所助
临济这一大悟因缘公案,即正式开端激箭似的禅道。具足冲锋陷阵斩将夺关的勇猛顿悟意乐气概,狠辨了因,穷追实际,撩起便行,此其所以喻于激箭也。临济禅射力风高,劲挺有力,却能动人心弦。以后临济宗提持的激箭似的顿悟功行,完全发轫于此。临济此一悟道因缘,不惟本身价值高,其影响亦实极深广,哪可忽略不加探讨?现在再将禅宗诸家所提持的顿悟功行作一比较。可是,这也只是一个探讨而已。
三 临济禅的顿悟功行和其它宗派的比较
百丈下另一枝的沩仰宗,开堂说法早于诸家。沩山曾说“研穷至理以悟为则”。至若仰山则竟谓“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他这样说,还是沩山说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之意,不悟则不到,悟了又落第二,说明此事实在难构。沩山教仰山:“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仰于言下顿悟。此即随于“寻思”的言说,创人顿悟的极境。仰山教人:“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处楼台亭苑人马骈阗,汝反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僧于言下有省。此即谛听“寻思”的言说,靠近顿悟初门。沩仰这样开示学人,显然即以“寻思”为功行要着,借寻思的方便而触发顿悟也。须知这却为一般传统的禅宗正行。但这与临济提持的“一念缘起无生”和“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一切境缘回换不得”,“直是现今更无时节”等顿悟功行有异。临济大悟前,发问,吃棒,在他只有一个反应“有过无过”,经由大愚的点拨,那也不是教他“寻思”,直是紧骤的提起,教他当下瞥地。果然临济只在当人鉴觉下的一念忽然顿开了。看临济大悟的关键,的确念头若经“逼攞”,外不放入,内不放出,即可脱然顿悟。自己却能这样行,哪能重增惑结展转“寻思”?如上两则寻思悟道例子,遇人即可;真若自行,寻思即瞎。所以临济曾说,“若人修道道不行,万般邪境竞头生,智剑出来无一物,明头未显暗头明”。智剑者,谓学人若能逼拶念头,定能趋鉴觉于顿悟,即可获得如实智,此智威风凛凛,喻如剑也。无一物者,照见五蕴皆空也,欲贪见刺都无所有。明头未显暗头明者,此顿悟了了之如实智,触及之境明处却无以显示,好似与常人一般;这只能于性境幽暗处如实知其孤明寂照尔。即此孤明即是一把“倚天照雪”的长剑。一念顿悟,到家按剑只一步。这一比较,可知临济禅提持的逼拶念头的顿悟,非“寻思”所摄,出过沩仰宗。
石头、药山系的曹洞宗,还是着重以寻思触发顿悟。如洞山问云岩:“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山乃沉吟(自起寻思)。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师教寻思)!”山犹涉疑(自起寻思)。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此即由寻思逐次锐进,续续触发之顿悟也。此宗以为顿悟贵在知“有”,不一定即在明大法实际、彻法源底。临济禅便不这样,大问题解决了还有啥知有的事?曹洞宗顿悟知有了,即趋重保任,但保任亦多分在寻思中保任须回互而照知,正偏回互才为保任。曹洞宗创倡正偏五位与展开五位功勋禅道,重心在于寻思鉴照,节节推进顿悟,围绕着“机贵回互”之旨。实际,回互即寻思发展到另一种高级类型,如以临济来衡量,只是禅宗顿悟功行中的一种分析,不是禅功上的一种动力,如落在依样画葫芦,便堕“相似禅”中去。临济始终不渝的、坚定的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夫,自己修学是这个、教人修学也是这个法门。他的禅法造成的(势是:要冲锋陷阵,要夺敌马去追敌,要直捣敌巢、枭敌魁首。三年黄檗座下不啃一声,睦州冷眼觑得实,知道是个大丈夫汉,教他去问法,却三度被打,逼拶更甚。虽浑身是股劲儿却似乎软绵绵无力。经大愚轻一点拨,才意识到自己具有拔山之力,大愚肋下筑三拳,黄檗面门飞一掌,正是显出掀倒须弥、踢翻地轴,倒复乾坤的气势。这和曹洞宗的绵密功夫,全是两路禅法。
当时和临济作略相似的有德山(宣鉴),也是马祖下第四世孙,年岁稍长于临济。他们两人的禅道教学最为相似。临济悟后行脚有参访德山的一个公案:
临济侍立(德山)次。山曰,“困”。济曰:“老汉寱语作么”?山便打;济掀倒禅床;山便休。
后来临济住镇州临济院,德山禅道更噪誉禅林,临济主动地间接上和德山相见。公案内容是这样:
德山示众:“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临济闻得,谓洛浦(名元安,曾为临济侍者,后参夹山得法)曰:“汝去问他,‘道得为什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问,师便打,浦接住棒送一送,师便归方丈。浦回举似临济,济曰:“我从来疑着这汉。虽然如是,你还识德山么?”浦拟议,济便打。
当时德山的禅道是:提起一条白棒打尽天下捏怪者,被学者们形容为“德山棒,划断圣凡魔胆丧”!宋赞宁僧传德山传有云:“其于训授,天险海深难窥边际。”德山、临济垂接学人的方式,均属于激箭似的禅道,震惊了天下丛林。提起“德山棒,临济喝”,便谈虎色变,触之心惊,实为宗门盛事。但德山于禅道却只尽扫荡之功,在剿绝知见时不惜呵佛骂祖去;然于扫荡无捞摸处只教人自荐,这还是个大窠臼。临济则有杀有活,一气呵成;有破有立,不另指点;铸成杀活破立统一的利剑,具有极大辩证威力的活般若。但总不离逼拶的手段教人直下以趋入也。他囊括得了德山,德山却于他干瞪眼。
德山下出岩头(全),此师有出蓝之誉,实受临济影响很深。他结友参临济,已值临济入灭,但饫闻定上座转临济法语,“岩头不觉吐舌”。这即是他有所悟入处。他在洞山而不肯洞山,嗣德山又不肯德山,帮助在德山会下的同门雪峰大悟,即此可知他的见地与功行迥超诸方。他说,“若向事上觑,即疾;若向意根下寻,卒摸索不著”;又说,“此是向上人活计,只露目前些子,如同电拂,如击石火,截断两头灵然自在”。岩头禅道有破有立,总的方法是逼拶,却与临济同途。不许“寻思”剿除知见,而且更要为不思才可得他一念跳脱转辘辘地。这一念跳脱,若不经由“逼拶”,即不得跳脱。“向意根下寻”即非逼拶,“截断两头”才是逼拶,寻思属于依句修行,划句子直须等破。所谓“一团火焰相似”,即智剑出来也。若以岩头法语参看临济大悟公案,“原来黄檗佛无多子”,正是逼拶后的跳脱。岩头实属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他否定“寻思”则是肯定的。
德山下出雪峰(义存),他久历禅会,三上投子(名大同。石头另一系丹霞、翠微之后),九到洞山,后在德山下省发,经岩头帮助始大悟。雪峰下出云门(文偃),门实于九十六岁的老睦州处悟道,这与临济宗搭上了一点关系。后来云门极力阐扬逼拶直入功夫,不要在自家意识上弄光影,提出了“光不透脱,只为目前有物”的病,要于一念鉴觉下逼拶这一著子而求透彻。这和临济教你直下“识取弄影的人”,识取“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临济语)。脱去云门说的病,始可顿悟此境,鉴觉无滞。以云门所说的病,来看临济大悟公案,则不见一星儿病。须知,临济禅触着即硬逼拶,哪有软暖之物给人?云门激箭一流的禅道,他曾作一颂:“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云门禅你要“寻思”,也不容你寻思,碰着它即是逼拶,实与临济手眼最近。
雪峰下玄沙(师备)——罗汉(桂琛)——清凉(文益的法眼宗,文益谥法眼),与云门兴起时间差近。清凉门下出天台德韶,最知名,此宗大振。法眼宗因为在禅宗五家中是最晚出的,四家禅道对它都有影响。虽无临济轰轰烈烈的涂毒鼓声,但梵音清雅亦复沁人心脾。它的宗风平易而简质,于应机直指处大都具有“回机”手眼,虽“仍旧”而自尖新,却能使当人直透。法眼悟得“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之旨。“僧慧超(后易名策真,法眼弟子)问:如何是佛?(法眼)师曰:汝是慧超。超从此入”。这是对个别的“回机”直指,一礼拜,一悟入,都见功效。若平日不自寻思,虽遇拨转,也触不着。天台德韶以遍参丛林无所契入,后到临川谒法眼。但随众而已,无所咨参。有问法眼者曰:“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源一滴水”。德韶于这话下大悟。平生疑滞,涣若冰释,感涕沾衣。法眼曰:“汝(德韶)当大宏吾宗,行矣无自滞!”这是回机直指更大的一次收获。他平时不离寻思功行,所以有此奇勋。临济禅不说这些理趣,不给别人开后门,堵住“寻思”。当人若在散位中,或杂用心时,容或寻思。若提起逼拶念头的功行也,直下空荡荡地历历孤明,何法不打彻也。寻思好似钝刀待磨,哪知着力一逼拶,一念鉴觉,即可力透重围。徒说“现成”,即非“现成”,剑去远矣,刻舟何为?回机的接机手眼,实易成窠臼,好象玩个玻璃瓶子。临济禅么,琉璃殿上也须扑倒。以此,说临济禅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远非法眼宗所能追踪。
一般说来,寻思却为禅宗日常功行,诸家皆同。洞山仗自己意乐精进的寻思,过水睹影大悟。余者大都即在寻思之时,或请益之际,经由师家直指启发而获顿悟。一味寻思用功,无师家最后点助而顿悟的亦有,但悟了需要求师印证。惟临济概不这么,他的大悟因缘全系“逼拶”形势的聚会:睦州促使发问,黄檗痛赐恶棒,他个人自然的反应“有过无过”,大愚从绝无人情处(实系深情)提起的点拨,这些实在没有一点儿教他如何“寻思”,寻思什么的暗示或条件存在。临济大悟的关键,即在那些内外紧骤的逼拶形势下,俄延了一下,竟于大愚语余蓦直的一刹那际于一念鉴觉下忽然大悟,直下彻见诸法源底也。不一定依缘,真具了因;无一定企求,真入实际;机用(棒喝言句)活脱随悟而显,如应而出。大愚肋下三拳,黄檗面门一掌,此即是他自行取证的气象,师家大为许可。这却与诸家悟道因缘迥别。因此,说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著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此种逼拶念头的禅行,直如激箭,从“无求无著”上参究,不走现成路,在断绝了路头处全凭自力“逼拶”前进。诸方说禅总得有个权宜指示或影子在前,放出一条活路,并没有放在绝路头处。因此,不得谓为真参究。虽则顿悟了也有个齐限。玄沙云:“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兄未彻在!”此语大可思矣。“悬岩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此两句语成了临济宗口头号召,却能道出此中真消息,也是真参究的写照。“无门为法门”,此其真诠也。因为这个绝路头的逼拶路子,它才是直端端的触著般若大火聚,岂太末虫能泊?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能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这样顿悟了才经得起考验,不受人惑,是个无事人。即或到了这步,他更有他前进无已的无土般若的更大意乐。空乐不二的法喜精进岂有限极?此种激箭似的、行乎险道似的的禅风,“只见波涛涌,不见海龙宫”(法演语),却要个有胆量的人才敢入。总此所说,即为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的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与诸家顿悟功行在关系上总的区分。
“佛法的的大意”究竟是怎样的?悟了,不消一捏。“黄檗佛法无多子”,岂惟黄檗乃尔,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无多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最极平常的意思,可是这正是般若了义语,乃世间诸法实相之秘要,亦即无上平等佛法。以此之故,说临济大悟为彻法源底,这一公案的重要性即在此处。厌生死而趋涅槃,果然是小乘途径;为了知“有”而了“生死”,才起顿悟功行,这个又是什么闲帐?悟了还同未悟,原来如此;悟了不是不悟,这才是真。知有为了生死,生死长河即涅槃,一期生死中无尽烦恼与无知亦即菩提,这些不一不异、相互依存、相互制约、辩证明定的诸法实相幽旨,只有通过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才有可能使当人于一念鉴觉下独脱无依,朗然照彻。不尔,虽多知识、辩才、实成渗漏!经由逼拶,一念顿悟了,彻见诸法空性,得它活般若,鉴觉下冷冷自善,孤明若寂。到此境界,一切境缘应时而照,泛应无亏,得大自在。正如百丈说的“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若能寂照不自玄旨,自然贯串于古今”。此即这一大悟公案所以重要的因由。总此所说,理会临济大悟的重要性,则知临济禅的殊胜和甚深之旨了。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逼拶非寻思,正反对寻思。寻思所摄的寻思、回互、回机、定念等一类的顿悟功行,实与逼拶不类。因此,说临济禅高标顿悟,原则上极为正确,在禅宗顿悟功行的关系上实在出过禅门诸家。然则禅门诸家顿悟功行其可废欤?嗜味不齐,百味乃应,历练禅道犹患其少也,乌得废!临济确以“逼拶”的威势鞭策学人,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措在剑刃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最大的革新,对后代禅风影响极为深广。
从临济创宗以来,强牢精进地“逼拶”顿悟功行,经由临济宗师们的行持提倡,历晚唐、五代、北宋至南宋初的临济宗师宗杲时,全国佛教几乎成为禅宗的天下,临济宗风在禅门更蔚成为群星拱北之势。
(未完待续)